过去人们以雍正“得国不正”而漠视其治国之绩;如今的电视剧为张扬其治国之绩而把他的“得国”说得高尚无比,其实都是基于同一种陈腐观念。当然,更重要的不在于观念而在于事实。与历史上的其他“得国”不正者相比,雍正的特点在于他的“得国”不仅在后世常受谴责,而且在他在位时就有“流言”顶着严刑峻法而四处播散。
为了平息指责,雍正挖空心思写了《大义觉迷录》一书以自辩,我们今天看到的电视剧就是以这本奇书中的雍正自道为基础而进一步拔高的。根据这种说法,雍正本无心于大宝,只是目睹时艰,为社稷百姓着想,又受了父皇重托才勉承大任。通过雍正自己粗茶淡饭,却给大逆犯曾静享用丰盛御膳;自己大义灭亲杀爱子,却对主要政敌阿其那(狗)不忍加诛等“感人场面”,电视剧向人们展示了一个“爱民第一、勤政第一”的仁德天子之浩荡皇恩!
这样的歪说也未免太离谱了。严肃的史学家没有一个会相信《大义觉迷录》中的雍正自道,包括那些高度评价雍正政绩的人在内。国内史学界首先倡导给雍正翻案的代表冯尔康先生曾誉雍正为“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比较杰出的帝王之一”。但冯先生同样感叹:雍正“爱改史料,实是一个大毛病”。
如果说雍正夺位问题尚有疑云的话,剧中其他地方对雍正的美化就更是“歪说”了。曾静一案,雍正的处理即使从封建法制看也是怪戾的,他残忍地将只有思想异端的吕、严、沈三族株连惨杀,却留下“现行犯”曾静为他宣讲《大义觉迷录》,电视剧居然把这描绘成仁慈之举!雍正的猝死虽史无确证,但海内外清史界多认为是妄求长生迷信丹药中毒而亡。电视剧却描绘雍正长期抱病操劳,为治国而“活活累死”。为塑造这个高大全的道德偶像,真是不遗余力了。
“天下读书人”挑衅皇帝之说是否成立
这部“正剧”是按以下鲜明的观念来剪裁组装的:“天下读书人”清流误国,结党乱政,而雍正皇帝依靠家奴治国,推行“新政”,两条路线的斗争贯穿“新政”始终。
为了表达这一主题,该剧精心编造,把历史上本在雍正初年便被囚遇害,而且据乾隆说也“未有显然悖逆之迹”的“八王”胤?说成雍正一朝反对派势力的总首脑,让他猖狂活动直到雍正十二年(即雍正死前一年)虚构的阴谋兵变被粉碎后才失去自由。在这个臆造出来的总司令麾下,聚集了编者想象得出来的一切恶势力:从贪官污吏、关外满洲八旗守旧贵族直到举着孔孟牌位上街游行的“天下读书人”。
也真亏他想得出来!极端反汉化的关外八旗守旧贵族与代表汉文化正统的儒家士人居然成了一条战壕中的战友,团结起来与皇上作对!
片中屡屡出现关于“清流”乃万恶之渊的现代话语,突出表现雍正敢于杀言官、诛谏臣、为得罪“天下读书人”而不惜“身后骂名滚滚来”的种种豪举。
作为一个公然标榜“以一人治天下”的独夫,雍正最不能容忍那种自诩清廉而对君主保持某种独立的“海瑞罢官”式行为,在他看来这种“洁己沽誉”的“巧宦”比那种唯君命是从的贪官更坏,也因此惩处了一大批“操守虽清”而奴性不够的儒臣,如李绂、杨名时等。雍正这样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电视剧作者对此的赞赏。它不仅把知识分子勇于讲真话的一面视为大恶之尤,而且对连在传统文化中也作为正面价值的士大夫清操自守、犯颜直谏的精神都加以嘲弄与攻击,而把目不识丁的皇家奴才塑造为盖世英雄。这样的价值观真叫人目瞪口呆!
雍正是暴君但不是昏君,他治国有方,在清前期“康乾盛世”中是个承前启后的人。就个性而言,他的勤政与果敢也是比较突出的。但电视剧为弘扬“雍正思想”而把他神化成千古一帝,甚至以丑化康熙时代来突出雍正之治,则很成问题。实际上雍正的许多治绩都有前人奠基、后人续力,其成就也不那么辉煌。
比如,雍正打击缙绅势力,推行“一体当差”,这实际上是清初顺治时借“奏销案”压抑缙绅并从制度上缩小其特权之举的继续。至于“摊丁入亩”,雍正时期只是继康熙时在广东、四川等地的试行而逐渐推广,其普行于全国已在乾、嘉乃至道光初,甚至到了清末民初,人丁负担问题也并未完全解决。
电视剧在雍正“平定西北”问题上大加渲染。而实际上雍正时期恰恰是清前期西北边政大失败的时期,冯尔康在《雍正传》明确指出西北大败“应当归咎于雍正调度乖方”。事实上,清朝对西北用兵起于康熙,毕功于乾隆,雍正一朝败多于胜,无足称道。
雍正的确果敢有为,但“有为”并不一定就有进步意义。从全球论,雍正的时代英、荷早已完成资产阶级革命,美、法的革命也已在酝酿中;从中国论,明清之际中国已出现“启蒙思想”,如顾炎武提出以“众治”代“独治”,王夫之要求“不以天下私一人”。而雍正那种连传统儒家规范他都嫌专制得不够、而赤裸裸要求“以一人治天下”的独夫言行,在这样一个历史进步的背景下,就显得非常刺目。
总之,《雍正王朝》为了塑造一个有为皇帝的高大形象,在对待史料上缺乏严肃性,在历史观和价值取向上更缺乏进步性。这部戏火爆的原因,首先是人们已经厌烦了泛滥已久的“戏说”式宫廷剧,因而对于风格迥异的“正剧”有耳目一新之感,这部片子也的确有相当的艺术水平;其次,经历20年后我们的改革已进入微妙阶段,利益调整剧烈,不确定因素增多,人们隐约产生了某种期待:有人能以铁腕扫清积弊,赐予社会以公平与安宁。而电视剧迎合了部分人的这种心理。